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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病隙碎笔》经典名言摘抄

◎ 既然人死后,灵魂的有与无同样都拿不到证据(真是一件公平的事啊),又为什么会有泾渭分明的两种信奉,一种宁可信其有,另一种偏要宣布其无呢?依我想,关键在于接下来互不相同的推演。信其有者的推演是于是会有地狱,会有天堂,会有末日审判,总之善恶终归要有个结论。这大约就是有神论。不过,有神论对神的态度并不都一致,这是另外的话。宣布其无者的推演是当然就没有什么因果报应,没有地狱,没有天堂,也没有末日审判。此属无神论。但无神论也有着对神的描画,否则怎么断定其无呢?且其描画基本一致,即那是一种谁也没见过、也不可能见过,然而却束缚人,甚至威胁着人类自由的东西。不,那根本是没有的!

◎ 这其实就有点儿问题了,根本没有的东西如何威胁人?根本没有,何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地说它没有?显然是有点儿什么,不一定有形,但确乎在影响我们。并非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存在,你能撞见谁的梦吗?或者摸一摸谁的幻想?神,在被猜想之时诞生,在被描画的时候存在,在两种相反的信奉中同样施展其影响。信其有者,为人的行为找到了终极评判乃至奖惩的可能,因而为人性找到了法律之外的监督。比如说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恶念也有管束。当然,弄不好也会为专制者提供方便,强徒也会祭起神明。信其无者则为人的为所欲为铺开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终于降临,但种种恶念也随之解放,有恃无恐。但这也并不就能预防专制,乱世英雄大权独握,神俗都踩在脚下。

◎ 说白了,作恶者更倾向于灵魂的无。死即是一切的结束,恶行便告轻松。于此他们倒似乎勇敢,宁可承担起死后的虚无,但其实这里面掩藏着潜逃的颤栗,即对其所作所为不敢负责。这很像是蒙骗了裁判的犯规者,事后会宽慰有加地告诉你比赛已经结束,录像并不算数。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写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自己许下诚的诺言。但是恶行出现了。恶行警觉地发现,若让那高贵的猜想包围,形势明显不妙。幸亏灵魂不死难于证实,这不是个好消息吗?恶行于是看中证实二字,慌不择路地拉扯上科学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向那高贵的猜想发难。但是匆忙中它听差了,灵魂不死的难于证实并不见得对它是个好消息,那只是说,科学在这个问题上持弃权态度。科学明白灵魂的问题从来就在信仰的领域,证实与证伪都是外行话。

◎ 可什么是恶呢?有时候善意会做成坏事,歹念碰巧了竟符合义举。这样的时候善恶可怎么评断,灵魂又据何奖惩?以效果论吗,有法律在,其他标准最好都别插嘴。以动机论吗,可是除了自己,谁又吃得准谁一定是怎么想的?所以,良心的审判,注定的,审判者和被审判者都只能是自己。这就难了,自我的审判以什么做标准呢?除非是信仰!或者你心里早有着一种善恶标准,或者你就得费些思索去寻找它。这标准的高低姑且不论,但必超乎于法律之外,必非他人可以代劳,那是你自己的事,是灵魂独对神的倾诉、忏悔和讨教。这标准碰巧了也可能符合科学,但若不巧,你的烦忧恰恰是科学的盲区呢?便只好在思之所极的空茫处,为自己选择一种正义,树立一份信心。这选择与树立的发生,便可视为神的显现。这便是信仰了,无需实证却可以坚守。善恶的标准,可以永久地增补、修正,可以像对待幸福那样,做永久的追寻。怕只怕人的心里不设这样的标准,拆除这样的信守,没有这样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寻找它,同时快乐地宣扬这才是人性的复归。

◎ 不过麻烦并没有完倘那选择与树立完全由着自己说了算,事情岂不荒唐?岂不等于还是没有标准?岂不等于可以为所欲为、自做神明?一家一面旗,都说自己替天行道,冷战热战于是不亦乐乎,神明与神明的战争并不见得比群殴来得文明。所以必有一个问题神到底在哪儿?神到底负责什么事?所以必有一种回答神永远不是人,谁也别想冒充他。神拒绝我们,并不站在哪一家的战壕里。神,甚至是与所有的人都作对的他从来都站在监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永远看着你。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 因果报应还是靠近着谋略。善行义举,不为今生利禄,但求来世福报,这逻辑总还是疙里疙瘩地与撒旦的思想类似。倘来世未必就有福报呢,善行义举是不是随之就有疑问?那样的话,岂不仍是谋略?说得不好听,有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这样的谋略潜移默化,很容易成为贿赂的参考既然可以为来世的福报去阿谀神明,何以不能为今生的利禄去谄媚高官?

◎ 我听到过一种劝人为善的教导,说是做人不要怕吃亏,吃亏未尝不是好事。可接下来的逻辑让人迷惑你今生吃多少亏,来世便得多少福,那个占了你便宜的人呢,来世便有多少苦。再往下听你不妨多让别人占些便宜去,不要以为这不划算,其实是别人用他的福换走了你的苦。好家伙!原是劝人不要怕吃亏,怎么最后倒赚走了别人的福去?

◎ 气功,从一听说它我就相信。截断物欲的追逼,放弃人类的妄自尊大,回到与万物平等的地位,物我两忘,谛听自然神秘的脚步我相信气功确有科学不可比及的力量。比如在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地方创造奇迹,比如在沉思默想中看见生命更深处的奥秘。还有一些听上去更近科学的功法,比如沟通宇宙信息,比如超越三维空间汲取更高级的能量,比如从更微观的世界中脱胎换骨,这些我都倾向于相信。甚至风水、符咒之类,大概也不是全无道理。世界之神秘,是人的智力永难穷尽的,没理由不相信奇迹的存在。但若以奇迹论神明,就怕那神明还是说瞎话的一位。奇迹能把这人间照顾得周全吗?能改变这人间戏剧只留下幸运的角色吗?能使人间只有福乐,不存悲忧吗?要是不能,就算它上天入地擒风缚雨也并没有真正改变人的处境。神明一落到实惠,总难免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人间呢,仍要有各类角色,大家还是得分工合作把所有的角色都承担起来。所谓奇迹,大概就像宝葫芦的秘密,把别人的好运偷来给你,差别守恒,无非角色调换一下位置拉倒。

◎ 看足球就像看人生。或看它是一场圣战,全部热情都在打败异己。或视之为一次信心的锤炼和精神狂欢,场地上演出的是坎坷人生的缩影,看台上唱诵的是对不屈的颂扬,是爱的祈盼。再是说,这火爆的游戏真是荒唐,执迷不悟,如痴如癫压根儿是一场错误,何如及早抽身脱离红尘,去投奔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第三种态度常令我暗自踌躇。越是接近人生的终点,越是要想这人间真的可爱吗?说可爱,太过简单,简单得像一句没有内容的套话,其实人人心底都有一幅更美好的图景。就连科学也已经看见,人的自命不凡已经把这个星球搞得多么乌烟瘴气,贪婪鼓舞着贪婪,纷争繁衍着纷争,说不定哪天冒出个狂人,一场细菌大战,人间戏剧忽然收场。也许人间真的是一场错误?也许,在某一种时空中真的存在着极乐?人是这样的渺小无知,人的智识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无边,为什么肯定没有那样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罢了,人却可能在来生去投靠它。这真是多么迷人的图景!于是正有很多这样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间,美妙超过以往的种种主义,种种法门汇成一句话到那儿去吧,这儿已经无可留恋,这儿已是残山剩水,那儿才是你的梦中天堂。信与不信,常让我暗自踌躇。

◎ 单说遏制人类的贪婪吧,乐观的理由就少,悲观的根据越来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干涸,海洋污染,天上破着个大窟窿而且越来越大,但人类还在热火朝天地敲榨和掠夺。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真能遏制吗?令人怀疑。比如我,下了好大决心,也只抗拒了羊绒衫的诱惑据说那东西破坏植被,但更多的诱惑只在理论上抗拒。人类也真是发明了很多好玩意儿,空调、汽车、飞机、化肥、农药、电脑丰富得超过有用的商品、新奇得等于屠杀的美味、舒适得近似残废的生活人能齐心协力放弃这样的舒适吗?还是让人怀疑。就算有九十九个人愿意放弃,但剩下一个人坚持,舒适的魔力就要扩散,就会有二、三、四、五、六个人出来继承和发扬。常能读到一些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精彩理论,赞叹之余一走神儿,看见生活自有其不要命的步伐。魔法一旦把人套住,大概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了。

◎ 设想有一处不同于人间的极乐之地,不该受到非难。但问题是,谁能洞开通向那儿的神秘之门?这就又惹动了争夺。大师林立,功法纷纭,其实都说着同一句话跟随我吧。到底应该跟随谁呢?这神秘的权力究竟是谁掌握着?无从分辨。似乎就看谁许下的福乐更彻底了。既已许下福乐,便不愁没人着迷,于是又一场蜂拥,以当年眺望主义的热情去眺望另一维时空了原来天堂并不在咱这地界,以往真是瞎忙。于是调离苦难的心情愈加急迫,然而天堂的门票像是有限,怎么办?那就只好谁先觉悟谁先去吧,至于那些拿不到门票的人嘛,实在是他们自己慧根不够、福缘浅薄,又怨得哪一个?闹来闹去这逻辑其实又熟悉为富不仁者对穷人不是也这么说吗你自己无能,又怨得谁个?这逻辑也许并不都错,但这漠然无爱的境界不正是人间凶险的首要?记得佛门有一句伟大教诲,一人未得度,众生都未得度。佛祖有一句感人的誓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怎么到了一些自命的佛徒那里,竞变得与福利分房相似?房源(或者福运)有限,机不可失,大家各显神通吧。

◎ 因此我大大地迷惑就算那极乐之地确凿,就算我们来生确实有望被天堂接纳,但那可是凭着先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情就能够去的吗?倘天堂之门也是偏袒着争抢之下的强者,天堂与人间可还有什么两样?好吧,退一步想,就算争抢着去的也就去了,但这漠然无爱的心情被带去天堂,天堂还会永远无忧吗?争抢的欲望,不会把那儿也搅得群雄并起,天上大乱?所以我宁可还是相信,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所谓另一维时空,其实是指精神的一维,这一维并不与人间隔绝,而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重叠融会。神秘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存在的。神秘,存在于冥冥之中。这其实很好,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但是,这无限既由神秘所辖,便不容凡人染指。原因简单有限的凡人怎么可能通晓无限的神秘?神秘的商标一旦由凡人注册,就最值得大众担心他掌握着神秘的权力啊,有什么疑问还敢跟他讨论?有什么不同意见还敢跟他较真儿?岂不又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了吗?

◎ 如果奇迹并不能改变这人间戏剧,苦难守恒,幸运之神无非做些调换角色的工作,众生还能求助于什么呢?只有相互携手,只有求助于爱吧。这样说,明显已经迂腐,再要问爱是什么,更要惹得潇洒笑话。比如说爱情,潇洒曾屡次告诫过我们了其实没有。有婚姻,有性欲,有搭伙过日子,哪有什么爱情?这又让迂腐糊涂你到底是说什么没有,什么?迂腐真是给潇洒添乱你要是说不出没有的是什么,你怎么断定它没有?你要是说出没有了什么,什么就已经有了。爱情本来是一种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说没有。而没有这份心愿的人也不会说它没有,他们觉得婚姻和性欲已经就是了。所以,爱的奉献这句话也不算很通顺。能够捐资,捐物,捐躯,可心愿是能够捐的吗?爱如果是你的心愿,爱已经使你受益,无论如何用不上大义凛然。

◎ 在街市上我见过两只狗,隔着熙攘的人群,远远地它们已经互相发现,互相呼唤,眉目传情。待主人手上的绳索一松,它们就一个从东一个从西,钻过千百条人腿飞奔到一起,那样子就像电影中久别的情人一朝重逢,或历尽劫波的夫妻终于团聚。它们亲亲密密地偎依,耳鬓厮磨,窃窃地说些狗话。然后时候到了,主人喊了,主人重利轻别离,它们呢,仍旧情意缠绵,觉得时间怎么忽然走得这样快?主人过来抓住绳索,拍拍它们的脑门儿,告诉它们

◎ 你们是狗啊,要本分,要把你们的爱献给某一处三居室。(来源 )它们于是各奔东西,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消失在人海苍茫之中,而且互相不知道地址。我常想,这两只狗一定知道它们怀念的是什么,虽然它们说不出,抑或只因为我们听不懂。不过可以猜想只身活在异类当中,周围全是语言难通的两足动物,孤独还能教它们怀念什么呢?只是我未及注意它们的性别,不知那是否仅仅出于性欲。

◎ 不管怎么说,给爱下定义是要惹上帝发笑的。不如先绕开它,换个角度,这样问

◎ 什么时候,你第一次感到了爱?或者是在什么样的时候,你感到了需要爱?我常回想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时候?那大约要追溯到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女孩儿,与我同年,她长得漂亮吗?但是我的目光总被她吸引,只要她在,我的注意力就总是去围绕她。最初发现她是在一次六一儿童节的庆祝会上,她朗诵一首诗,关于一个穷苦的黑人孩子的诗会场中先还有些喧闹,但忽然喧闹声沉落下去,只剩下她的声音在会场中飘荡,清纯、稚气,但却微微地哽咽,灯光全部聚向她时,我看见她的眼边有泪光从那以后我总想去接近她,但又总是远远地看她并不敢走去近前,甚至跟她说话也有自惭形秽之感,甚至连她的住处也让我想象迭出觉得神圣不可及。这是爱吗,爱的萌动?但这与性有多少关系呢?那女孩儿,现在想来真的不能算漂亮,身上一点女人的迹象也还没有。是什么触动了我呢?

◎ 如果那一次触动中其实有着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样的触动也曾来自一个男孩儿,他住在一座不同寻常的房子里,我在《务虚笔记》中写过那座房子。在《务虚笔记》中我借助对一个女孩儿的眺望,写过,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见了里面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当时看去不可思议的房子,和一种我想象不到的生活,在《务虚笔记》中我写到了我当时的感受。在走不尽的灰暗小街的缠缠绕绕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胧的阳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洁、幽静,仿佛置身世外。那里面的布设和主人们的举止,都高雅得让我惊诧,让我羡慕,让一个欲念初萌的孩子从头到脚弥漫开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冷淡,和冷淡的威胁。不错,是自卑,我永远都看见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灭。那儿的人是否傲慢地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与生俱来,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胁其实是由自卑构筑,即使那儿的人没有任何傲慢的表示我也早就想逃跑了。《务虚笔记》中写的是我想回家。我跑出了那座美丽的房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家那一向等待着我的温暖之中,忽然掺进了一缕黯然。家,由于另一种生活的衬照,由于冷淡的威胁,竟也变得孤独堪怜。在《务虚笔记》中,我借助于画家Z的形象去看过我自己那时的心情四十三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我想,画家Z曾经得到的是后一种。我呢?我之所以能够想象他,想象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进了怨愤,料必因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经是这样。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种姿态抵挡乃至压倒那冷淡的威胁,自卑于是积累起怨愤,怨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这就是画家。相反,若是梦想着世间不再有那样的冷淡,梦想着,被那冷淡雕铸的怨愤终于消散,所有失望过和傲慢过的心灵都能够相互贴近,那就是爱的期盼。甚至纯真的心从不多看那冷淡一眼,唯热盼着与另外的心灵沟通,不屈不挠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寻找,那就是爱的路程。在《务虚笔记》中,我借助诗人L、女教师。和F医生的身影,走进这样的梦想,借助于对他们的理解看见了我的另一种心情。这两种心情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盘根错节同时都在我心里,此起彼伏,铺设成我的心路。别人也都是这样吗?我只知道,兼具这两种心情的我才是真实的我。我站在Z的脚印上,翘望L、。和F的方向。我体会着Z的自卑,而神往于L、。和F痴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消息沉重,越是L、。和F的消息明媚动人。我知道了,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 不过自卑,也许开始得还要早些。开始于你第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开始于你第一次步人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别人的时候。开始于你离开母亲的偏袒和保护,独自面对他者的时候。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纷纭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脱,不能轻弃。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走向别人,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心魂从那儿连接进无比巨大的存在,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但是,别人也有这样的愿望吗?在墙壁的那边,在表情后面,在语言深处,别人,到底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但囚徒们并不见得都想越狱出监,囚徒中也会有告密者,轻蔑、猜疑和误解加固着牢笼的坚壁,你热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这心愿陷落,生命将是多么孤苦无望,多么索然无味,荒诞不经。我能记起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从幼年一直到现在,我有过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让别人有过这类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实都可以叫作失恋,无论性别,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的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心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虽因年幼,这热盼曾经懵然不知何名,但当有一天,爱的消息传来,我立刻认出那就是它,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

◎ 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 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住。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我爱你,可能是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回交易。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快乐的事谁不喜欢?没有理由谴责喜欢,但喜欢与爱的情感不同。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

◎ 所以爱是一种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储蓄所。睁着俩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济(包括性方面的救济),仅此而已。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颤栗,仍有未息的对沟通的渴盼。你还是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爱不比性的地方正在这里,性唯快乐,爱可没那么轻松。潇洒者早有警告哥们儿你累不累?

◎ 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只要能表达这一点,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进爱的领地。没有什么比性更能体现这两种极端了,爱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开去敲碎心魂的遮蔽,爱情找到了它就像艺术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形式,以期梦想可以清晰,可以确凿,可以不忘,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但也正因为这样,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爱情,正像满街假冒艺术的雕塑还少吗?如果仪式之后没有内容,如果敞开的只是肉体,肌肤相依而心魂依然森严壁垒,那最多不过还是喜欢和控制不住。(假冒的仪式越来越多,比如种种的宣誓,种种隆重的典礼和剪彩,比如荒诞可以成为时尚,真诚可以用作包装)其实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红灯区如同公厕,利于卫生。只是这样无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对题在美妙的肉体唾手可得的年代,心灵的孤独怎样了?爱怎样了?以及,性又随之怎样了呢?性冷漠据说在蔓延,越是性解放的地方,性越是失去着激情。是性不应该解放吗?不,总把性压迫在罪恶的阴影下是要出事的。但也不宜被解放到无根无据的地步,倘其像吐痰一样毫无弦外之音,爱凭什么偏要对它情有独钟,偏要向它注入奔涌不息的能量呢?

◎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在上帝那儿,在灵魂被囚进肉体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初,并无我、你、他之分别,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浑然一体,无分彼此内外,浮摇漫展无所不在。然后人间诞生了,人间诞生了其实就是有限诞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进亿万个小小的肉体,小小的囚笼,亿万种欲望拥挤摩擦,相互冲突又相互吸引,纵横交错成为人间,总有一些在默默运转,总有一些在高声喊叫,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浪,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总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不管是以什么标牌,不管是以刀枪、金钱还是话语总归一样。尼采说对了权力意志。所有的种子都想发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长大,所有的思绪都要漫展,没有办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拢到一块儿去平安吧,弱者中会浮涌出强人。把强人都归堆到一块儿去平等呢,强人中会沉淀出弱者。把人一个个地都隔离开怎么样?又群起而不干。小时候,我们几个堂兄弟之间经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块儿就打,分开一会儿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这么回事。说真的,我不大相信话语霸权之类的东西可能消灭,就像我也不大相信可以消灭人的贪婪。但消灭霸权和贪婪正在成为人的愿望,这就好,就像爱情,要紧的是心愿。我怀疑上帝是不是闷了,寂寞得不行,所以摆布一场反反复复的游戏?别管上帝的事吧。人呢,就像我和我的堂兄弟们一样,要紧的是相互想念,虽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疏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敞开,不是性的专利,性是受了爱的恩宠,所以生气勃勃。如果性已经冷漠,已经疲倦,已经泛滥到失去了倾诉的能力,那就让它仅仅去负责繁殖和潇洒。敞开,可以找到另外的仪式和路径,比如艺术,比如诗歌,比如戏剧和文学。不过文学这个词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写作,不如是倾诉和倾听,不如是梦幻、是神游。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学问,本不该有什么规范,本不该去符合什么学理,本不必求取公认,那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片思绪呀,是有限的时空中响彻的无限呼唤。为此上帝也看重它,给它风采,给它浪漫,给它鬼魅与神奇,给它虚构的权力去敲碎现实的呆板,给它荒诞的逻辑以冲出这个既定的人间,总之给它一种机会,重归那巨大酌存在之消息,浩浩荡荡万千心魂重新浑然一体,赢得上帝的游戏,破译上帝以斯芬克新的名义设下的谜语。

◎ 但这是可能的吗?迫使上帝放弃他的游戏,可能吗?放弃分割,放弃角色们的差异,让上帝结束他非凡的戏剧,这可能吗?那么喜欢热闹的上帝,又是那么精力旺盛、神通广大,让他重新回到无边的寂寞中去,他能干?要是他干,他曾经也就不必创造这个人间。喜好清静如佛者,也难免情系人间。我还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图景,人人都是一样,岂不万籁俱寂?人人都已圆满,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连佛也不能有。佛乃觉悟,是一种思绪。一团圆满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从何来?所以有烦恼即菩提的箴言。人间总是喧嚣,因而佛陀领导清静。人间总有污浊,所以上帝主张清洁。那是一条路啊!皈依无处。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联通,隔离的心魂要重新聚合,这样的路上才有天堂。这样的天堂有一个好处不能争抢。你要去吗?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吗?好,争抢无效,唯以爱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许诺,若非在路上,都难免刺激起争抢的欲望。不管是在九天之外,或是在异元时空,任何所谓天堂只要是许诺可以一劳永逸地到达,通向那儿的路上都会拥挤着贪婪。天堂是一条路,这就好了,永远是爱的步伐,又不担心会到达无穷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把他的游戏摆弄个没完。佛陀谙熟此道,所以思之无极。谢天谢地,皈依是一种心情,一种行走的姿态。

◎ 爱是软弱的时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狱要求天堂。爱所以艰难,常常落入窘境。所以爱的奉献这句话奇怪。左腿怎么能送给右腿一个完整呢?只能是两条腿一起完整。此地狱怎么能向彼地狱奉献一个天堂呢?地狱的相互敞开,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献,爱却不能。爱就像语言,闻者不闻,言者还是哑巴。甘心于隔离地活着,唯爱和语言不需要。爱和语言意图一致让智识走向心魂深处,让深处的孤独与惶然相互沟通,让冷漠的宇宙充满热情,让无限的神秘暴露无限的意义。巴别塔虽不成功,语言仍朝着通天的方向建造。这不是能够嘲笑的,连上帝也不能。人的处境是隔离,人的愿望是沟通,这两样都写在了上帝的剧本里。

◎ 可这有什么用吗?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这里人不可能永生,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爱有什么用?心魂的敞开有什么用?热情又有什么用呢?但,什么是有用?若仅仅做一种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实什么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张如人者偏不安守这样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许这样的寂寞,无限膨胀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种不衰的热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人即热情,这热情并不派什么别的用场。人就是飘荡在宇宙中的热情消息,就是这宇宙之热情的体现,或者,唯宇宙之热情称为人。若问热情何用,等于是问人何用,等于问宇宙何用无用何用。从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结束这一场荒诞。说人就是为了活着,也对,衣食住行是为了活着,梦想也是,倘发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说人只是为了活着,意思就大不一样,丰衣足食地关在监狱里如何?

◎ 但是死,那么容易吗?我是说,谁能让无用的热情死去?谁能让宇宙的热情的消息飘散?谁能用一瓶安眠药让世界永远睡去?宇宙这只花瓶是一只打不烂的魔瓶,它总能够自我修复,保持完整,热情此消彼长永不衰减。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万古不废。

◎ 这也许荒诞。荒诞如果难逃,哀叹荒诞岂不更是荒诞!荒诞如果难逃,自然而然会有一种猜想或许这人间真的不过是一座炼狱?我们是来服刑的,我们是来反省和锻炼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下放与下凡异曲同]二。迷信和神话中常有这类说法天神有罪,被谴人间,譬如猪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帅一般受了红尘的引诱。好吧,你就去红尘走一遭,在肉体的牢笼中再加深一回对苦难的理解。贾宝玉和孙悟空这一对女娲的弃物,也都是走了这条路,不过比八戒多着自愿的成分。这样的猜想让人长舒一口气,仿佛西绪福新的路终于可以有头,终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万事大吉,但细想这未必美妙,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 经过电子游戏厅,看见痴迷又疲惫的玩客,仿佛是见了人间的模型。变幻莫测的游戏是红尘的引诱,一台台电脑即姓名各异的肉身。你去品尝红尘,要先具肉身哪一样快乐不是经由它传递?带上足够的本金去吧,让欲望把定一台电脑,灵魂就算附体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经落生人间。孩子们哭闹着想进游戏厅,多像一块块假宝玉要去做红楼梦。欲望一头扎进电脑,多像灵魂钻进了肉身?按动键盘吧,学会人世的规矩。熟练指法吧,摸清谋生的门道。谢谢电脑,这奇妙的肉身为实现欲望接通了种种机会你想做英雄吗?这儿有战争。想当领袖吗?这儿有社会。想成为智者?好,这儿有迷宫。要发财这儿有银行可抢。要拈花惹草这儿有些黄色的东西您看够不够?要赌博?咳呀那还用说,这儿的一切都是赌博。你玩得如醉如痴,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游戏厅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游戏日新月异踏过你残老的身体,这时似乎才想起点别的什么。什么呢?好像与快乐的必然结束有关。荒诞感袭来是件好事,省得说瞎问那么多有什么用。其实应该祝愿潇洒从头至尾都不遭遇荒诞的盘查,可这事谁也做不了主,荒诞并非没有疏漏,但并不单单放过潇洒。而且你不能拒绝它拒绝盘查,实际已经被盘查。

◎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样。作恶者怕地狱当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诈。潇洒担心万一来世运气不好,潇洒何以为继?英雄豪杰,照理说早都置生死于度外,可一想到宏图伟业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总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为毕竟谁也摸不清死要把我们带去哪儿。然而人什么都可能躲过,唯死不可逃脱。可话说回来,天地间的热情岂能寂灭?上帝的游戏哪有终止?宇宙膨胀不歇,轰轰烈烈的消息总要传达。人便是这生生不息的传达,便是这热情的载体,便是残缺朝向圆满的迁徙,便是圆满不可抵达的困惑和与之同来的思与悟,便是这永无终途的欲望。所以一切尘世之名都可以磨灭,而我不死。

◎ 我在哪儿?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里,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对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中。正如浪与水。我写过浪是水,浪消失了,水还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浪的根据,浪的归宿,水是浪的无穷与永恒。所有的消息都在流传,各种各样的角色一个不少,唯时代的装束不同,尘世的姓名有变。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消息的传达与继续,所有的消息连接起来,便是历史,便是宇宙不灭的热情。一个人就像一个脑细胞,沟通起来就有了思想,储存起来就有了传统。在这人间的图书馆或信息库里,所有的消息都死过,所有的消息都活着,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来继续,那样便有了未来。死不过是某一个信号的中断,它轻轻地走,正如它还会轻轻地来。更换一台机器吧有时候不得不这样,但把消息拷贝下来,重新安装进新的生命,继续,和继续的继续。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川问的一缕钟声。

◎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爱足软弱的时刻,足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狱要求天堂。所谓命运,就是说,这山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 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断处你的犹豫和彷徨,以及现实的绝境给你的启示,以及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自由,这样的舞蹈你能说它像什么吗?它什么也不像,前面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像的东西,因而你只有问自己,乃至问天问地这,好不好?国画,越看越有些腻了。山水树木花鸟鱼虫,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鉴赏家常也是这样告诉你此乃袭承哪位大师、哪一门派。西画中这类情况也有。书法中这样的事尤其多,寿字、福字、龙虎二字,写来写去再也弄不出什么新意却还是写来写去,让人看了憋闷,觉得书者与观者的心情都被囚禁。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写实,也非照相。便是摄影,也并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艺术,都是要开放遐想与神游,且不宜搭乘已有的专线。曾经我不大会看画,众人都说好,便追去看。贴近了看,退远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说你干吗来,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么,看出像来暗自快慰,看着不像便怀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后来,有一次,忽然之间我被震动了并非因为那画面所显明的意义,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构想所流露的不甘就范的心情。一俟有了这样的感受,那画面便活跃起来,扩展开去,使你不由得惊叹原来还有这样的可能!于是你不单看见了一幅画,还看见了画者飞扬的激情,看见了一条渴望着创造的心迹,观者的心情也便跟随着不再拘泥一处,顿觉僵死的实际中处处都蕴藏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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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笔经典句子摘抄


1、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2、我们太看中了白昼,有太忽视着黑夜。

3、上帝不许诺光荣和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困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4、尴尬是一种可贵的能力。因为,反躬自问是一切爱愿和思想的初萌。

5、人不是苟死苟活的物类,不是以过程的漫长为自豪,而是以过程的精彩、尊贵和独具爱愿为骄傲的。

6、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

7、文学因而不能止于干预实际生活,而探问心魂的迷茫和意义才更是它的本分。

8、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9、好了,就这么定了,不再需要什么理由。我庆幸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要点:没有理由。你没犯什么错误,谁也没犯什么错误,你用不着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让风给你说一声对不起吗?而且将来你还会知道:上帝也没有错误,从来没有。

10、人为什么不能以万物的和谐为重,在神的美丽作品中诗意地栖居呢?诗意地栖居是出于对神的爱戴,对神的伟大作品的由衷感动与颂扬,唯此生态才可能有根本的保护。经济性的栖居还是以满足人的物欲为要,地球则难免劫难频仍,苟且偷生。

11、未被证伪而信其伪,与未被证实而信其实,到底怎么不一样?

12、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

13、人以一个孤独的音符处于一部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这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道别人对这复杂的相关取何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期待着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是否对他也有着同样的期待;总之,他既听见了那音乐的呼唤,又看见了社会美德的阴沉脸色。

14、那无限的消息不把任何一尊偶像视为永恒,惟爱愿于人间翱飞飘缭历千古而不死。

15、此一铁生果然愚顽,他竟敢对一首旷古大作心存疑问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疑问在于这后一抛。这一抛之后,自由到底还剩下什么?

16、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战栗,仍有未熄的对沟通的渴盼。你还是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

17、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18、顺便说一句,我喜欢申花队更进一步的口号,而不喜欢国安队的永远争第一。至少,更进一步没法弄虚作假,争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

19、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的唠叨;走得孤单寂寞,四下里张望;走得触目惊心,便向着不知所终的方向祈祷。

20、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

21、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的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其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22、用自我委屈酿制自我感动,那不会有别的结果,那只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并且让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虐者自虐而束手无策。

23、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见自己的残缺与渺小,神以其无穷之动使你看见永恒的跟随,神以其宽容要你悔罪,神以其严厉为你布设无边的黑夜。

24、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自己的路。

25、所以,爱的奉献这句话就奇怪。左腿怎么能送给右腿一个完整呢?只能是两条腿一起完整。此地狱怎么能向彼地狱奉献一个天堂呢?地狱的相互敞开,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献,爱却不能。爱就像语言,闻者不闻,言者还是哑巴。甘心于隔离地活着,喂爱和语言不需要。爱和语言意图一致让智识走向心魄深处,让深处的孤独与惶然相互沟通,让冷漠的宇宙充满热情,让无限的神秘暴露无限的意义。

26、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对着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范围中有效。灵魂则指向无限的存在,既是无限的追寻,又终归于无限的神秘,还有无限的相互干涉以及无限构成的可能。思想可以依赖理性;灵魂要超越理性,而至感悟、祈祷和信心。思想说到底只是工具,它使我们知和知不知。灵魂则是归宿,它要求着爱和信任爱。思想与灵魂有其相似之处,比如无形的干涉。

27、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

28、法律的每一次完善,都是爱愿几经尴尬之后的别开生面。

29、人们所以需要戏剧,是需要一处自由的时空,需要一回心魂的酣畅表达,是要以艺术的真去反抗现实的假,以这剧场中的可能去解救现实中的不可能,以这舞台或银幕上的实现去探问那布满于四周的不现实。

30、人,不能光是活着,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产力和非凡的忍受力为荣。

31、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32、困难的本质对于人的伤害是一样,如果不去寻找意义,生命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33、天堂不是一处终点,而是一条无终的皈依之路。

34、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

35、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唯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这爱,不但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他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36、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37、糟糕的是,你不仅没能让这偏见遭受挫折,反给它提供了证据,没能动摇它反倒坚定着它。

38、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39、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干净,你以什么与之共鸣呢?可有谁一点儿都不体会丑恶所走过的路径吗?这便是人人都需要忏悔的理由。发现他人之丑恶,等于发现了自己之丑恶的可能,因而是已经需要忏悔的时刻。

40、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41、其实谁也有我怎么这么走运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

42、把狼关在笼子里一养,世界上就有了狗。

43、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其整体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就是人类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

44、天堂是什么?正是与这物质性限制的对峙,是有限的此岸对彼岸的无限眺望。

45、梦想的不灭为你开启的无限可能性。

46、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也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

47、科学的要求是真实,信仰的要求是真诚。科学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对的是神。科学把人当做肉身来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灵魂来追寻它的意义。科学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无限的存在面前虚怀若谷。科学看见人的强大,指点江山,自视为世界的主宰,信仰则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

48、局部之困苦,无不源于局部之有限,因而局部的欢愉必是朝向那无限之整体的皈依。所以皈依是一条永恒的路。这便是爱的真意,爱的辽阔与高贵。

49、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她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

50、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重于看见了路。

51、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52、相信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地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

53、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乡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

54、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去却始终不便夸耀。

55、比如在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地方创造奇迹,比如在沉思默想中看见生命更深处的奥秘。

56、辉煌的历史倘不是几个英雄所为,惨痛的历史也就不由几个歹徒承办。

57、这很像是蒙骗了裁判的犯规者,事后会宽慰有加地告诉你:比赛已经结束,录像并不算数。

58、真正的进步,终归难以用生产率衡量,而非要以爱对残疾的救赎来评价不可。

59、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毫不特殊。

60、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

61、上帝也没有错误,从来没有。

62、布莱希特的间离说才是切中要害。艺术或文学,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难生活)的帮腔,要像侦探,从任何流畅的秩序里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63、我原是不住的游魂,原是一路汇聚着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缕消息的传递,一个守法的公民并一个无羁无绊的梦。

64、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

65、善恶的标准,可以永久地增补、修正,可以像对待幸福那样,做永久的追寻。怕只怕人的心里不设这样的标准,拆除这样的信守,没有这样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寻找它,同时快乐地宣扬这才是人性的复归。

66、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疏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

67、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他所以不能亲临俗世,在于他要在神界恪尽职守,以展开无限时空与无限的可能,在于他要把完美解释得不落俗套、无与伦比,不至于还俗成某位强人的名号。他总不能为解救某处具体的疾苦,而置那永恒的距离失去看管。

68、"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69、人只能走向天堂,却不能走到天堂。走向是彼岸的成立,而走到,岂不意味着彼岸的消失?

70、三年,那是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漫漫长夜到漫漫白昼,每一分钟的前面都没有确定的许诺,无论科学还是神明,都没给他写过保证书。

71、爱是软弱的时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域要求天堂。爱所以艰难,常常落入窘境。

72、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73、爱情本来是一种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说没有。

74、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意味着彼岸的消失?

75、灵魂不死,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猜想。而且,这猜想只可能被证实,不大可能被证伪。怎样证伪呢?除非灵魂从另一个世界里跳出来告密。

76、好几次有人对我说过,也许是我什么时候不留神,说了对佛不够恭敬的话,所以才病而又病,我听了也像约伯一样顿生怨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爱恭维、心胸狭窄?

77、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78、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79、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风忧怨,少年们默然无语,开始注意到命运的全面脸色。

80、于是黑夜为强大的白昼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独。

81、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

82、所以,虚无的悲叹,寻根问底仍是由于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却忘了你原是从那无中来。

83、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

84、我们和立场很容易演成魔法,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

85、粉饰生活的行为,倒更会推崇实际,拒斥心魂。因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是对不自由的洞察与抗议,它当然对粉饰不利。所以要强调艺术的不能与实际同流。艺术,乃于无声处之惊雷,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

86、生病的经验就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明白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的时光。终于明白,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任何灾难前面都有可能加上一个更字。

87、争天堂,与争高官厚禄,很容易走成一种心情。以福乐相许,信仰难免混同俗行。虚者,非空非无,乃有乃大,大到无可超乎其外。当他联通了那无限之在,追随了那绝对价值,他就会因自身的局限而谦逊,因人性的丑陋而忏悔,视固有的困苦为锤炼,看琳琅的美物为道具,既知不断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这样的超越乃是永远的过程。人生来就是跟这局限周旋和较量的。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

88、我看见一片蛮荒的旷野,神光甚至也少照耀,唯一颗诉告无处的心随生命的节拍钟表一样地颤抖,永无休止。

89、尴尬是一种可贵的能力。因为,反躬自问是一切爱愿和思想的初萌。要是你忽然发现你处在了尴尬的地位,这不值得惊慌,也最好不要逃避,莫如由着它日日夜夜惊扰你的良知,质问你的信仰,激活你的思想;进退维谷之日正可能是别有洞天之时,这差不多能算规律。

90、灵魂则指向无限的存在,既是无限的追寻,又终归于无限的神秘,还有无限的相互干渉以及无限构成的可能。

91、凡你描写他人描写得(或指责他人指责得)准确所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处,你都可以沿着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类似的埋藏。

92、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

93、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94、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95、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不够使。

96、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压迫的最大遗患是压迫的复制。

97、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这疑问已经是对意义的寻找,而寻找的结果无外乎有和没有;要是没有,你当然就该知道没有的是什么。换言之,你若不知道没有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没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诸多确有的事物,为什么不是?此既不是,什么才是?这什么,便是对意义的猜想,或描画,而这猜想或描画正是意义的诞生。

98、心魂之域本无尽头,比如诗意地栖居可不是独享逍遥,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并且总在黑夜中。

99、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

100、天人合一,科学也渐渐醒悟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这样,问题似乎并不难解:任何部分之于整体,或整体之于部分,都必定密切吻合。譬如一只花瓶,不小心摔下几块碎片,碎片的边缘尽管诡异,拿来补在花瓶上也肯定严丝合缝。而要想复制同样的碎片或同样的缺口,比登天还难。

101、以往的压迫、歧视、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遗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这残疾情结的蓄积,蓄积到湮灭理性,看异己者全是敌人,以致左突右冲反使那罗网越收越紧。被压迫者,被歧视或被忽视的人,以及一切领域中弱势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这残疾情结的暗算,放弃自卑,同时放弃怨恨;其实这两点必然是同时放弃的,因为曾经,它们也是一齐出生的。

102、背运的时候谁都可能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给约伯看到的那样,从来就布设了凶险,不因为谁的虔诚就给谁特别的优惠。

103、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

104、我轻轻的走,正如我轻轻的来,扫尽尘嚣。

105、实际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边还有黑夜,黑夜的尽头呢?尽头者,必不是天,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

106、那些只是随着肉身的欲望而活的,你会说他没有灵魂。

《病隙碎笔》简介

《病隙碎笔》,长篇哲思抒情散文随笔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史铁生著,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病隙碎笔》中,史铁生用生动而通俗甚至是优美的语言追寻和控索了关于我们人生的书籍和未知的道理:人生、命运、爱情、金钱、道义、信仰,健康的心态、成功的途径和价值、孩子的教育、家庭的纽带共分六部分,243则,字字珠玑,充满着智慧和安详。残疾与爱情,这两种消息,在史铁生的命运里特别地得到强调。对于此一生性愚顽的人,这样强调是恰当的。然而,史铁生在40岁以后也慢慢看懂了这件事。

史铁生病隙碎笔的经典语录


史铁生病隙碎笔的经典语录

◎ 不过,倘奇诡、新异肯定就好,艺术又怕混淆于胡来。贬斥了半天像,回头一想,什么都不像行吗?换个角度说,你根据什么说A是艺术,B是创作,而C是胡来?所谓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若仅是画面上分寸的推敲,结果可能还是成规,或者又是胡来。这之间,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围,才可望走到艺术的位置;可以离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脱离实际沉于梦幻,却不可无所寻觅而单凭着手的自由。这就像爱与性的关系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该像什么呢?像你的犹豫,像你的绝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但心魂的辽阔岂一个像字可以捕捉?所以还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无可像处的寻觅。

◎ 中国观众,对戏剧,对表演,也多以像不像来评价。医生必须像医生,警察千万得像警察。可医生和警察,脱了衣裳谁像谁呢?脱了衣裳并且入梦,又是怎么个像法呢?(有一段相声说梦,有俩人商量着做的吗?)像,唯在外表,心魂却从来多样。心魂,你说他应该像什么?只像他自己不好吗?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样,不好吗?可见,像不像的评价,还是对形的要求,对表层生活的关注,心魂的辽阔与埋藏倒被忽视。所以中国的舞台上与中国的大街上总是很像。中国的演员,功夫多下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的像上。中国观众的期待,更是被培养在这个像字上。于是,中国的艺术总是以像而赢得赞赏。极例是文革中的一个舞蹈《喜晒战备粮》一群女孩儿不过都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跳到台上去筛一种想象中的谷物。筛来筛去,这我在农村见过,觉得真像,又觉得真没劲早知如此,给我们村儿的女子们换身衣裳不得了?想来我们村儿的女子们倒更要活泼得多了。还有所谓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龙像凤,像鹰像鹤,偏就不见那根须本身的蓬勃与呼啸。还是一个像字作怪。不肖子孙所以是斥责,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针办。龙与鹤的意思都现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与呼啸是要心魂参与创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视。

◎ 像字当头,艺术很容易流于技艺。用笔画,会的人太多,不能标榜特色总归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画,用手指或舌头画,用气吹着墨液在纸上走。有个黄色笑话,说古时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画,蘸了墨液在纸上只一坐,像什么就不说了,但真是像。玩笑归玩笑,其实用什么画具都不要紧,远古无荣宝斋时,岩洞壁画依然动人魂魄。古人无规可循,所画之物也并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与祈告,其牵魂的力量自难磨灭。我是说,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经不够使。

◎ 外在的像与真,或也是艺术追求之一种,但若作为艺术的最高鉴定,尴尬的局面在所难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黄色的描写就都无由贬斥,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叫艺术,作者只要说一句这多么真实,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这样,你说什么?他反过来还要说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样干吗?虚伪!是呀,许你满台土语,就不许我通篇脏话?许你引车卖浆惟妙惟肖,就不许我鸾颠凤倒纤毫毕现?许你衣冠楚楚,倒不许我一丝不挂?你真还是我真?哎哎,确也如此倘去实际中比真,你真比不过他。不过,若只求实际之真,艺术真也是多余。满街都是真,床上床下都是真,看去呗。可艺术何为?艺术是一切,这总说不通吧?那么,艺术之真不同于实际之真,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艺术是假吗?当然也不是。倒是满街的实际,可能有一半是假;床上床下的真,可能藏着假情假意,一丝不挂呢,就真的没有遮掩?而在这真假之间,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诞,感受到苦闷有如囚徒,便可能开辟另一种存在,寻觅另一种真了。这样的真,以及这样的开辟与寻觅本身,被称为艺术,应该是合适的。

◎ 说艺术之真有可能成为伪善的借口,成为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这可信。但因此就将实际之真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却不能接受。 艺术源于生活,我曾以为是一句废话工农兵学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于生活吗?后来我明白,这当然不是废话,这话意在消解对实际生活的怀疑。有位大诗人说过,诗是对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于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于生活要么是废话,要么就会囿于实际,使心魂萎缩。粉饰生活的行为,倒更会推崇实际,拒斥心魂。因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是对不自由的洞察与抗议,它当然对粉饰不利。所以要强调艺术的不能与实际同流。艺术,乃于无声处之惊雷,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

◎ 匡正,不单是针对着社会,更是针对着人性。自由,也不仅是对强权的反抗,更是对人性的质疑。文学因而不能止于干预实际生活,而探问心魂的迷茫和意义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学的求变无疑是正当,因为生活一直在变。但是,生命中可有什么不变的东西吗?这才是文学一向在询问和寻找的。日新月异的生活,只是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马车变成汽车,蒲扇换成空调,而其亘古的梦想一直不变,上帝对人的期待一直不变。为使这梦想和期待不致被日益奇诡、奢靡的道具所湮灭,艺术这才出面。上帝就像出题的考官,不断变换生活的题面,看你是否还能从中找出生命的本义。对于科学,后人不必重复前人,只需接过前人的成就,继往开来。生命的意义却似轮回,每个人都得从头寻找,唯在这寻找中才可能与前贤汇合,唯当走过林莽,走过激流,走过深渊,走过思悟一向的艰途,步上山巅之时你才能说继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岂不又被埋没?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绪福斯一般重复着这样的攀登,才使梦想照耀了实际,才有信念一直缭绕于生活的上空。

◎ 不能把遮掩实际之真的骗术算在艺术之真的头上,就像不能把淫乱归在性欲名下。而实际之真阻断了心魂恣肆的情况,也是常有,比如婚内强奸也可导致生育,但爱情随之荒芜。实际的真与否,有舆论和法律去调教,比如性骚扰的被处罚,性丑闻的被揭露,再比如拾金不昧的被表彰。但艺术之真是在信仰麾下,并不受实际牵制,它的好与不好就如爱情的成败,唯自作自受。一般来看,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多也依靠实际之假,或以实际的利益为引诱,哪有欺世盗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黄色所以是黄色,只因其囿于器官的实际,心魂被快感淹没,不得伸展。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体而天而地,爱愿借助性欲而酣畅地表达,而虔诚地祈告,又何黄之有?一旦心魂驾驭了实际,或突围,或彷徨,或欢聚,你就自由地写吧,画吧,演吧,字还是那些字,形还是那些形,动作还是那些动作,意味却已大变爱情之下怎么都是艺术,一黄不染。黄色,其实多么小气,而金风(爱)玉露(性)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是诗是歌是舞,是神的恩赐呀谁管得着?其实,对黄色,也无须太多藏禁。那路东西谁都难免想看看,但正因其太过实际,生理书上早都写得明白,看看即人穷途。半遮半掩,倒是撩拨青少年。

◎ 我们太看重了白昼,又太忽视着黑夜。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夜深人静,心神仍在奔突和浪游。更因为,一个明确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与迷茫中挣扎,黑夜与白昼之比因而更其悬殊。这迷茫与挣扎,不是源于生活?但更是匡正,或匡正的可能。这就得把那个像字颠来倒去鞭打几回!因为,这黑夜,这迷茫与挣扎,正是由于无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么。这是必要的折磨,否则尽是酷肖子孙,千年一日将是何等无聊?连白娘子都不忍仙界的寂寞,千年等一回来寻这人间的多彩与真情。

◎ 不能因为不像,就去谴责一部作品,而要看看那不像的外形是否正因有心魂在奔突,或那不像的传达是否已使心魂震动、惊醒。像,已经太腻人,而不像,可能正为生途开辟着新域。 艺术高于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轻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让人不爱听。再说,这高于的方向和尺度由谁来制定呢?你说你高,我说我比你还高,他说我低,你说他其实更低,这便助长霸道,而霸道正是瞒与骗的基础。那就不如说艺术异于生活。异是自由,你可异,我亦可异,异与异仍可存异,唯异端的权利不被剥夺是普遍的原则。不过,异主要是说,生理的活着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异,物质的享受必趋实际,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实际之外。但是,实际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边还有黑夜,黑夜的尽头呢?尽头者,必不是无,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人们习惯说光明在前面引领,可光明的前面正是黑夜的呼唤呀。现成的光明俯拾即是,你要嫌累就避开黑夜,甭排队也能领得一份光明,可那样的光明一定能照亮你的黑夜吗?唯心神的黑夜,才开出生命的广阔,才通向精神的家园,才是要麻烦艺术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实际,常常湮灭了它。缺乏对心魂的关注,不仅限制了中国的艺术,也限制着中国人心魂的伸展。

◎ 普遍主义很像高于,都是由一个自以为是的制高点发放通行证,强令排异,要求大家都与它同,此类普遍自然是得反对。但要看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天下人就没有共通点,天下事就没有普遍性。要活着,要安全,要自由表达,要维护自己独特的思与行这有谁不愿意吗?因此就得想些办法来维护,这样的维护不需要普遍吗?对反对普遍主义之最愚蠢的理解,是以为你有你的实际,我有我的实际,因此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可是,日本鬼子据其实际要侵略你,行吗?村长据其实际想强奸某一村民,也不行吧?所以必得有一种普遍的遵守。

◎ 语言也是这样,无论谈恋爱还是谈买卖,总是期望相互能听懂,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不如各自回家去睡觉。要是你听不懂我的我就骂人,就诉诸强迫,那便是霸道,是要普遍反对的。可是,反抗霸道若也被认为是霸道,事情就有些乱。为免其乱就得有法律,就得有普遍的遵守。然而又有问题

◎ 法律由谁来制定?只根据少数人(或国)的利益显然不对吧?所以就得保证所有的人(或国)都能自由发言。说到保护民族语言的纯洁与独立,以防强势文化对它的侵蚀与泯灭,我倾向赞成,但也有些疑问。疑问之一这纯洁与独立,只好以民族为单位吗?为什么不更扩大些或更缩小些?疑问之二民族之间可能有霸道,民族之内就不可能有?民族之间可以恃强凌弱,一村一户中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说保护个人的自由发言呢?本当是个人发言,关注普遍,不知怎么一弄,常常就变成了集体发言,却只看重一己了。只有个人自由,才有普遍利益,只因有普遍的遵守,才可能保障个人的自由,这道理多么简单。事实上,轻蔑个人自由的人,也都不屑于普遍的遵守,道理也简单自由一普遍,霸字搁在哪儿?

◎ 远来的和尚,原是要欣赏异地风俗,或为人类学等等采集标本,自然是希望着种类的多样,稀有种类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态,不见得都有闲心去想这标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是否也图自由与发展?他们不想倒也罢了,标本中人若为取悦游僧和学者而甘做标本,倒把自己的愿望废置,把自己必要的变革丢弃,事情岂不荒唐?

◎ 前不久,可能是在电视上也可能是在报纸上,见一位导演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有人说您的中国特色其实是迎合外国人的口味。导演说不,因为我表现的是人的普遍情感,所以外国人也能接受。我便想什么是普遍情感?这普遍是谁的统计?怎么统计的?其依据和目的都是什么?以及被这统计所排除、所遗漏的那些心魂应当怎样处置?尤其,这普遍怎么又成了特色?是什么人,会认此普遍为特色呢?是不是由市场判定的普遍?是不是由外国口味判定的中国特色?一个创作者,敢说他表现的是普遍,这里面隐约已经有了一方父母官的影子。一个创作者,竞说他表现的是普遍,谦虚得又似过头,这岂非是说自己并无独到之见?一个创作者,至少要自以为有独特的发现,才会有创作的激情吧?普遍的情感满街都是,倘不能从中见出独具的心流,最多也只能算模仿生活。内在的新异已被小心地择出或粗心地忽略,一旦走上舞台和银幕,料必仍只是外在的像。这样的创作,我在想,其动力会是什么呢?不免还是想到了迎合,迎合市场,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种固有的优势话语,或者迎合别的什么。未必就是迎合大众,倒可能是麻醉大众。大众的心流原本是多么丰富,多么不拘,多么辽远,怎么迎合得过来?唯把他们麻醉到只认得一种戏路,只相信一种思绪配走上舞台或银幕,他们才可以随时随地被迎合。所以我又想,是否正因为这堂而皇之的普遍,万千独具的心流所以被湮灭,以致中国特色倒要由外国人来判定?还有,为什么要以国为单位来配制特色?为什么不让每一缕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现其特色呢?

◎ 别抱怨摆弄实际之真的所谓艺术总是捉襟见肘吧,那是必然。正因为实际走到了末路,艺术这才发生,若领着艺术再去膜拜实际,岂非鬼打墙?所以,艺术正如爱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无尽头,比如诗意地柄居可不是独享逍遥,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并且总在黑夜中。

◎ 要讲真话,勿瞒与骗,这是中国人普遍推崇的品质。可从来,有几人真能做得彻底,真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莫苛求言必行吧。)倒是常听见这样的表白有些话我不能讲,但我讲的保证都是真话。说实在的,能如此也已经令人钦佩。扪心自问,我自己顶多也就这样。但这绝不是说我钦佩我自己,恰恰相反,用陕北话说我这心里头害麻烦。翻译成北京话就是糟心。有点儿像吸毒,自个儿也看不起自个儿,又戒不掉。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有些话不能讲真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就完了吗?钦佩着勇敢者之余,软弱如我者想岂有此理的深处就怕还藏着另外的道理,未必一副硬骨头就能包打天下。说真话、硬骨头、匕首与投枪,于虚伪自然是良药,但痼疾犹在,久不见轻,大概还是医路的问题。自古就有文死谏的倡导,意思也就是硬骨头、讲真话,可这品质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导,或只被倡导,且有日趋金贵之势,岂不令人沮丧?怎么回事?中国人一向推崇的品质,怎么竟成了中国人越来越难得的高风亮节?

◎ 说真话有什么错吗?当然没有,还能是说假话不成?但说真话就够了吗?这就又得看看除了实际之真,心魂之真是否也有表达?是否也能表达?是否也提倡表达?是否这样的表达也被尊重?倘只白昼在表达,生命至少要减半。倘黑夜总就在黑夜中独行,或聋,或哑,或被斥为不打粮食,真,岂不是残疾着吗?比如两口子,若互相只言白昼,黑夜之浪动的心流或被视为无用,或被看作邪念,千万得互相藏好,那料必是要憋出毛病的。比如憋出猜疑和防备,猜疑和防备又难免流人白昼,实际之真也就要打折扣了。这还不要紧,只要黑夜健在,娜拉大不了是个出走。但黑夜要是一口气憋死,实际被实际所囚禁,艺术和爱情和一切就都只好由着白昼去豢养、去叫卖了。失去黑夜的白昼,失去匡正的生活,什么假不能炒成真?什么阴暗不能标榜为圣洁?什么荒唐事不能煽得人落泪?于是,什么真也就都可能沦落到我不能说了。

◎ 听说有一位导演,在反驳别人的批评时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让观众落了泪。反驳当然是你的权利,但这样的反驳很无力,让人落泪就一定是好艺术吗?让人哭,让人笑,让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都太容易,不见得非劳驾艺术不可。而真正的好艺术,真正的心路艰难,未必都有上述效果。我听一位批评家朋友说过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话剧,事先掖了手绢在兜里,预备哭和笑,然而整个演出过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场唯鸦雀无声。直到剧终,掌声虽也持久,但却犹豫。直到戏散,鱼贯而出的人群仍然没有什么热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对视。我那朋友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发呆。他说这戏真好。他没说真像。他说看戏的人中有说真好的,有说不好的,但没见有谁说真像或者不像。他说,无论说真好的还是说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说他在那没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里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评手段似乎都要作废,他说他看见了生命本身的疑难。这戏我没看。让工厂呀、公园呀、树和鸟呀给闹乱了,那些玩意儿怎么能算得清?别小看靡非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来越邪乎,于中行走容易找不着北。

◎ 我想我还是有必要浪费一句话舍生取义是应该赞美的,为信仰而献身更是美德。但是,这样的要求务须对着自己,倘以此去强迫他人,其义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

◎ 我不能说,不单因为惧怕权势,还因为惧怕舆论,惧怕习俗,惧怕知识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着交流与沟通,眺望着新路,却有习俗大惊失色地叫黄色!却有舆论声色俱厉地喊叛徒!却有霸道轻蔑地说你看了几本书,也来发言?于是黑夜为强大的白昼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独。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中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也许你还能听见诗人西川的话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你不必非得看过多少本书,但你要看重这沉默,这黑夜,它教会你思想而不单是看书。你可以多看些书,但世上的书从未被哪一个人看完过,而看过很多书却没有思想能力的人却也不少。

◎ 中国的电影和戏剧,很少这黑夜的表达,满台上都是模仿白昼,在细巧之处把玩表面之真。旧时闺秀,新潮酷哥,请安、跪拜、作揖、接吻,虽惟妙惟肖却只一副外壳。大家看了说一声真像,于是满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与那白昼的真和像迥异。黑夜已在白昼插科打诨之际降临,此刻心里正有着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从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着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顿与迷茫正与黑夜汇合。然而看样子他们似乎相信,这黑夜与艺术从来吃的是两碗饭,电影、戏剧和杂技唯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边嘀咕黑夜来了,白昼还会远吗?人们习惯于白昼,看不起黑夜困顿和迷茫怎么能有美呢?怎么能上得舞台和银幕呢?每个人的心流都是独特,有几个人能为你喊一声真像?唔,艺术已经认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离开了它,唯白昼为之叫卖、喝彩。真不知是中国艺术培养了中国观众,还是中国观众造就了中国艺术。你看那正被抢救的传统京剧,悦目悦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着听的,它要你忘忧,不要你动心,虽常是夜场但与黑夜无关,它是冬天里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昼。不是说它不该被抢救,任何历史遗迹都要保护,但那是为了什么呢?看看如今的圆明园,像倒还是有得可像比如街心花园,但荒芜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见。

◎ 夜深人静,是个人独对上帝的时候。其他时间也可以,但上帝总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临。忏悔,不单是忏悔白昼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着的心流与神的要求有着怎样的背离。忏悔不是给别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给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这仰望逼迫着你诚实。这诚实,不止于对白昼的揭露,也不非得向别人交代问题,难言之隐完全可以藏在肚里,但你不能不对自己坦白,不能不对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视你的黑夜迷茫、曲折、绝途、丑陋和恶念一切你的心流你都不能回避。因为看不见神的人以为神看不见,但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于是神使你看见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见自己的残缺与渺小,神以其无穷之动使你看见永恒的跟随,神以其宽容要你悔罪,神以其严厉为你布设无边的黑夜。因此,忏悔,除去低头还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还要询问未来,而这绝非白昼的戏剧可以通达,绝非像可能触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说是!这样的忏悔从来是第一人称的。你要忏悔这是神说的话,倘由人说就是病句。如同早晨醒来,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别人说你做了什么梦,岂不奇怪?忏悔,是个人独对上帝的时刻,就像梦,别人不得参与。好梦成真大家祝贺,坏梦实行,众人当然要反对。但好梦坏梦,止于梦,别人就不能管,别人一管就比坏梦还坏,或正是坏梦的实行。君不见文革时的表忠心和狠斗私心一闪念,其坏何源?就因为人说了神的话。

◎ 坏梦实行固然可怕,强制推行好梦,也可怕。诗人顾城的悲剧即属后一种。我不认识顾城,只读过他的诗,后来又知道了他在一个小岛上的故事。无论是他的诗,还是他在那小岛上的生活,都蕴藏着美好的梦想。他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他希望两个女人互相也爱,他希望他们三个互相都爱。这有什么不好吗?至少这是一个美丽的梦想。这不可能吗?可不可能是另外的问题,好梦无不期望着实现。我记得他在书中写过,他看着两个女人在阳光下并肩而行,和平如同姐妹,心中顿生无比的感动。这感动绝无虚伪。在这个越来越以经济指标为衡量标准的社会,在这个心魂越来越要相互躲藏的人间,诗人选中那个小岛做其圆梦之地,养鸡为生,过最简朴的生活,唯热烈地供奉他们的爱情,唯热切盼望那超俗的爱情能够长大。这样的梦想不美吗?倘其能够实现,怎么不好?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好梦并不统一,并不由一人制订,若把他人独具的心流强行编入自己的梦想,一切好梦就都要结束。看顾城的书时,我心里一直盼望着他的梦想能够实现。但这之前我已经知道了那结尾是一次屠杀,因此我每看到一处美丽的地方,都暗暗希望就此打住,停下来,就停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能就停在这儿呢?于是我终于看见,那美丽的梦想后面,还有一颗帝王的心强制推行,比梦想本身更具诱惑。

◎ B和C具体是谁并不重要。麻烦的是,这样的逻辑几乎到处存在。比如在朋友之间,比如在不尽相同的思想或信仰之间,也常有A.B、C式的矛盾。甚至在孩子们模拟的战斗中,A的位置也是那样原原本本。我记得小时候,在幼儿园玩过一种骑马打仗的游戏,一群孩子,一个背上一个,分成两拨,互相厮杀,拉扯、冲撞、下绊子,人仰马翻者为败。老师满院子里追着喊别这样,别这样,看摔坏了!但战斗正未有穷期。这游戏本来很好玩,可不知怎么一来,又有了对战俘的惩罚弹脑崩儿,或连人带马归顺敌方。这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对叛徒更为严厉的惩罚。叛徒一经捉回,便被游街示众,被人弹脑崩儿、拧耳朵(相当于吐唾沫、扔石头)。到后来,天知道怎么这惩罚竞比战斗更具诱惑了,无需骑马打仗,直接就玩起这惩罚的游戏来。可谁是被惩罚者呢?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由他们说了算。于是,为免遭惩罚,孩子们便纷纷效忠那一两个头领。然而这游戏要玩下去,不能没有被惩罚者呀?可怕的日子于是到了。我记得从那时起,每天早晨我都要找尽借口,以期不必去那幼儿园。形态倒不妨人乡随俗。况且,其实,唯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是实际可行的信仰之路。我读书少,宗教知识更少,常发怵与学者交谈。我只是活出了一些问题,便思来想去,又因能力有限,所以希望以尽量简单的逻辑把信仰问题弄弄明白。那位学者朋友还说,我是尽可能避开认同佛教。这判断有点儿对。但这点儿对,并不是指尽可能避开,而是说我确实对一些流行的佛说有着疑问。大凡宗教,都相信人生是一次苦旅(或许这正是宗教的起因吧),但是,对苦难的原因则各说不一,因而对待苦难的态度也不相同。流行的佛说(我对佛学、佛教所知甚微,故以流行的做出限定)相信,人生之苦出自人的欲望,如贪、嗔、痴;倘能灭断这欲望,苦难就不复存在。这就预设了一种可能生命中的苦难是可以消灭的,若修行有道,无苦无忧的极乐世界或者就在今生,或者可期来世。来世是否真确大可不论,信仰所及,无需实证。但问题是三脱离一己之苦可由灭断一己之欲来达成,但是众生之苦犹在,一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吗?众生未度,一己便告无苦无忧,这虽不该嫉妒甚至可以祝贺,但其传达的精神取向,便很难相信还是爱的弘扬,而明显接近着争的逻辑了。争天堂,与争高官厚禄,很容易走成同一种心情。种什么神根,得什么俗果。猪八戒对自己仅仅得了个罗汉位耿耿于怀,凡夫俗子为得不到高级职称而愤愤不平就有了神据。我是说,这逻辑用于俗世实属无奈,若再用于信仰岂不教人沮丧?大凡信仰,正当在竞争福乐的逻辑之外为人生指引前途,若仍以福乐为期许,岂不倒要助长了贪、嗔、痴?(眼下欧锦赛正是如火如荼,荷兰球星博格坎普在批评某一球队时有句妙语他们是在为结果踢球。博格坎普因此已然超出球星,可人信者列了。因信称义,而不是因结果,而信恰在永远的过程中。)四如何使众生不苦呢?强制地灭欲显然不行。劝诫与号召呢?当然可以,但未必有效。这个人间的特点是不可能没有矛盾,不可能没有差别和距离,因而是不可能没有苦和忧的。再怎么谴责忧苦的众生太过愚顽,也是无济于事,无济于事而又津津乐道,倒显出不负责任。天旱了不下雨,可以无忧吗?孩子病了无医无药,怎能无苦?而水利和医药的发展正是包含着多少人间的苦路,正是由于人类的多少梦想和欲望呀。享用着诸多文明成果的隐士,悠然地谴责创造诸多文明的俗人,这样的事多少有些滑稽。当然,对此可以有如下反驳要你断灭的是贪、嗔、痴,又没教你断灭所有的欲望。但是,仅仅断灭了贪、嗔、痴并不能就有一个无苦无忧的世界;久旱求雨是贪吗?孤苦求助是痴吗?那么,诸多与生俱来的忧苦何以救赎?可见无苦无忧的许诺很成问题。再要么就是断灭人的所有欲望,但那样,你最好就退回到植物去,一切顺其自然,不要享用任何人类文明,也不必再有什么信仰。苦难呼唤着信仰,倘信仰只对人说你不当自寻烦恼,这就像医生责问病人没事儿撑的你生什么病?我赞成祛除贪、嗔、痴的教诲,赞成人类的欲望应当有所节制(所以我也不是尽可能避开认同佛教),但仅此,我看还不能说就找到了超越苦难的路。

◎ 以无苦无忧的世界为目标,依我看,会助长人们逃避苦难的心理,因而看不见人的真实处境,也看不见信仰的真意。常听人讲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忙碌的渔夫在海滩上撞见一个悠闲的同行,便谴责他的懒惰。同行懒洋洋地问可你这么忙到底为了什么?忙碌者说有朝一日积攒起足够的财富,我就可以不忙不累优哉游哉地享受生命了。悠闲者于是笑道在下当前正是如此。这故事明显是赞赏那悠闲者的明智。但若多有一问,这赞赏也许就值得推敲倘遇灾年,这悠闲者的悠闲何以为继?倘那忙碌的渔夫给他送来救济,这明智的同行肯定拒不接受而情愿饿死吗?这并不是说我已经认同了那位忙碌的人士,其实他与那悠闲者一样,只不过他的无苦无忧是期待着批发,悠闲者则偏爱零买零卖。要紧的是还有一问倘命运像对待约伯那样,把忙碌者之忙碌的成果悉数摧毁,或不让悠闲者有片刻悠闲而让他身患顽疾,这怎么办?在一条忧苦随时可能袭来的地平线上,是否就能望见一点真信仰的曙光了?

◎ 再有,以福乐为许诺你只要如何如何,便可抵达俗人不可抵达的极乐之地这在逻辑上太近拉拢。以拉拢来推销信仰,这信仰非但靠不住,且很容易变成推销者的福利与权柄。比如潇洒的人,他只要说一句小乐足矣,不必天堂,便可弃此信仰于一旁,放心大胆去数钞票了。是嘛,天堂唯乐,贪官也乐,天堂尚远,钞票却近,况乎见乐取小,岂不倒有风度?我是说,以福乐相许,信仰难免混于俗行。再看所谓的虔诚者。福乐许诺之下的虔诚者,你说他的终极期待能是什么?于是就难辨哪一笔捐资是出于爱心,哪一笔献款其实是广告,是盯着其后更大的经济收益。你说这是不义,但圣者可以隔世投资以求来生福乐,我辈不才,为什么就不能投一个现世之资,求福乐于眼下?商品社会,如是种种就算无可厚非,但不知不觉信仰已纳入商业轨道,这才是问题。逻辑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给出一个非同凡响的标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权贵或F贾了。再说最后的麻烦。天堂若非一个信仰的过程,而被确认为一处福乐的终点,人们就会各显神通,多多开辟通往天堂的专线。善行是极乐世界的门票,好,施财也算善行,烧香也算,说媒也算,杀恶人(我说他恶)也算,强迫他人行善(我说是善)也算什么?我说了不算?那么请问谁说了算?要是谁说了都不算,这信仰岂不作废?所以终于得有人说了算替天行道。于是,造人为神的事就有了,其恶果不言自明。关键是,这样的事必然要出现,因为许诺福乐原非神之所为,乃人之所愿,是人之贪婪酿造的幻景,人不出面谁出面?

◎ 看看另一种信仰是怎么说吧。人是生而有罪的。这不仅是说,人性先天就有恶习,因而忏悔是永远要保有的品质,还是说,人即残缺,因而苦难是永恒的。这样的话不大招人喜欢,但却是事实(非人之所愿,恰神之所为)。不过,要紧的还不在于这是事实,而在于因此信仰就可能有了非同凡响的方向。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唯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这样的信仰才是众妙之门。其妙之一:这样的一己之福人人可为,因此它又是众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无苦无忧,但人人都可因爱的信念而有福。其妙之二:不许诺实际的福乐,只给人以智慧、勇气和无形的爱的精神。这,当然就不是人际可以争夺的地位,而是每个人独对苍天的敬畏与祈祷。其妙之三:天堂既非一处终点,而是一条无终的皈依之路,这样,天堂之门就不可能由一二强人去把守,而是每个人直接地谛听与领悟,因信称义,不要谁来做神的代办。

◎ 再有,人既看见了自身的残缺,也就看见了神的完美,有了对神的敬畏、感恩与赞叹,由是爱才可能指向万物万灵。现在的生态保护思想,还像是以人为中心,只是因为经济要持续发展而无奈地保护生态,只是出于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爱护自然。可什么是好些呢?大约还得是人说了算,而物质的享乐与奢华哪有尽头?至少现在,到处都一样,好像人的最重要的追求就是经济增长,好像人生来就是为了参加一场物质占有的比赛。而这比赛一开始,欲望就收不住,生态早晚要遭殃。这不是哪一国的问题,这是全人类的问题,因而这不完全是政治问题,根本是信仰问题。人为什么不能在精神方面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质方面简朴些再简朴些呢?是呀,这未免太浪漫,离实际有些远,但严谨的实际务要有飞扬的浪漫一路同行才好。人用脑和手去工作、去治理,同时用心去梦想;一个美好的方向不是计算}l{来的,很可能倒是梦想的指引。总之,人为什么不能以万物的和谐为重,在神的美丽作品中诗意地柄居呢?诗意地栖居是出于对神的爱戴,对神的伟大作品的由衷感动与颂扬,唯此生态才可能有根本的保护。经济性的栖居还是以满足人的物欲为要,地球则难免劫难频仍,苟且偷生。

◎ 说到人格的神,我总不大以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么好处?神之在,源于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残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为神在描画一个人形证明,常常倒阻碍着对神的认信。神的模样,莫如是虚。虚者,非空非无,乃有乃大,大到无可超乎其外。其实,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运的肇因,一切生与死的劫难,一切旷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证明。比如,神于西奈山上以光为显现,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这样的光吧,是人之心灵的指引、警醒、监督和鼓励。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统一。

◎ 我是个愚顽的人,学与思都只由于心中的迷惑,并不很明晰学理、教义和教规。人生最根本的两种面对,无非生与死。对于生,我从基督精神中受益;对于死,我也相信佛说。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间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对此,佛说常让我惊佩。顿悟是智者的专利,愚顽如我者只好倚重一个渐字。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该分清其源和流。一则,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异。二则,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传之,即靠流传而存在。三则,唯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对神性的不断的思悟,而这样的思悟才是信仰之路。我是说,要看重流。流,既可流离神性,也可历经数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丰沛浩荡。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这疑问已经是对意义的寻找,而寻找的结果无外乎有和没有;要是没有,你当然就该知道没有的是什么。换言之,你若不知道没有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没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诸多确有的事物,为什么不是?此既不是,什么才是?这什么,便是对意义的猜想,或描画,而这猜想或描画正是意义的诞生。存在,并不单指有形之物,无形的思绪也是,甚至更是。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发现而沉寂千古,无形的思绪比如对意义的描画却一向喧嚣、确凿,与你同在。当然,生命中也可以没有这样的思绪和喧嚣,永远都没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吗?那就比如昆虫。昆虫也未必没有吗?但这已经是另外的问题了。

史铁生名言_史铁生的名言_史铁生经典名言


1 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一动不能动,却是体育迷。
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
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
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
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
绝不像流行歌星们的唱歌,唱到最后总让人怀疑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2 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3 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亦如此,
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
这便是人人都需要忏悔的理由。发现人之丑恶,
等于发现了自己之丑恶的可能,因而是已经需要忏悔的时刻。
《病隙碎笔》

4 如果残疾意味着不完美,困难和阻碍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是残疾人。

5 性实际上是爱侣之间,表示爱情的最恰当,最热烈的语言,
贞节之所以必要,是为了保护这种语言不被污染,
为了不让它丧失那种示爱的功能。

6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史铁生《爱情问题》

7 我曾走过山,走过水,但我只不过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

8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的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
我会怎样的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
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史铁生《我与地坛》

9 佛家有一说:杀一生命,等于杀一世界。
那么,一个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个世界的出生了,
任何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
史铁生《灵魂的事》

10 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
《病隙碎笔》

11 人生有三种根本的困境,
第一,人生来只能注定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是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

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

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就意味着恐惧。上帝用这三种东西来折磨我们。

不过有可能我们理解错了,上帝原是要给我们三种获得欢乐的机会。

12 爱如果是你的心愿,爱已经使你受益,无论如何用不上大义凛然。

13 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干干净净。

14 我怀疑宇宙的膨胀就是因为一不小心这么一想。

15 爱就是不演戏!把你的一切都敞开吧,把你愿意敞开和不愿意敞开的都敞开吧!

16 关于残疾人的性世人所以相信残疾人一定性无能,原因有二。
一是以为爱情仅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孙满堂而不识爱为何物,却不可以比翼双飞终不下蛋。这对于适者生存的物种竞争,或属正当思路,可人类早已无此忧患,危险的倒是,无爱的同类会否相互欺压、仇视,不小心哪天玩响一颗原子弹,辛辛苦苦的进化在某一个傍晚突然倒退回零。

二是缺乏想象力,认定了性爱仅仅是原始遗留的习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
史铁生《病隙碎笔》

17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
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
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
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
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
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重于看见了路。
史铁生《病隙碎笔》

18 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
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19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
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20 历史的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的历史蔓延,都有无限的时间延伸。
我们生来孤单,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因破碎而成片段。
互相淹没的心流,在孤单中祈祷,在破碎处眺望,或可指望在梦中团圆。
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
史铁生《记忆与印象2》

21 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厚学博闻,
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史铁生《病隙碎笔》

22 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
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23 死亡是人生的最后一个节日。

24 他到底爱谁呢?爱哪一个?这是爱情吗?哪一个是?什么是爱情?
真的只是花期吗?雄蕊和雌蕊的交合?
借助风、蜜蜂、和蝴蝶?千古之问。

25 我们尤其要注意:任何以自己的观念干涉别人爱情的行为,都只是一股逆流。
史铁生《我与地坛》

26 有些事,我并没有忘,只是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亦不能忘。
《我与地坛》

27 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
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的路。

28 人以一个孤独的音符处于一部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
这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愿;
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道别人对这复杂的相关取何种态度;
他知道自己期待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是否对他也有着同样的期待;
总之,他即听到了音乐的呼唤,又看见了社会美德的阴沉脸色。
这恐惧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来,藏到甚至连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
其实这也不可能,他既藏了就必然知道藏了什么和藏在哪儿...
史铁生《病隙碎笔》

29 比你好的人多了,可爱不爱是另一回事。

30 世界上的人很多,每个人的世界其实又很小,
一个个小世界大约只在务实之际有所相关,
一旦务虚,便很可能老死难相理解。

31 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上一个更字。

32 现在是将来的过去,现在是过去的将来,将来是将来的现在。
《角色》

33 宇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史铁生《我与地坛》

34 一个幸福的位置,其实就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的位置,
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也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史铁生《务虚笔记》

35 消灭人性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

36 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
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
这样的次数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

37 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

38 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
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我与地坛》

39 难以捉摸、微妙难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

40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史铁生《务虚笔记》

41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
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
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
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
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
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

42 既然是梦想不妨就让它完美些罢。何必连梦想也那么拘谨那么谦虚呢?
我便如醉如痴并且极端自私自利地梦想下去。
史铁生《灵魂的事》

43 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能长久扎根在记忆里。
《我与地坛》

44 其实谁也有我怎么这么走运的时候,
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
《病隙碎笔》

45 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
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
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
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史铁生《我与地坛》

46 生而不能,即为残疾。

47 就像输惯了的赌徒把屡屡的败绩置于脑后,
输光了裤子也还是对下一局存着饱满的好奇和必赢的冲动。
这有什么不好。这有什么不好?
史铁生《灵魂的事》

48 也许上帝设计这歧途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就像我们放飞一群鸽子,
看看最后哪只能飞回来。或者是对他的孩子们的一次考验:
把他们放进龌龊中去,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干净。
《歧途》

49 纪念的习俗或方式可以多样,但总是要有。

50 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所爱。
不能被爱固然可怕,但如果你爱的本能无以寄托就更可怕。
假如不能被爱是一条黑暗的小路,燃着爱的心还可以照耀着你前行,
但倘若全无所爱,便如那绵绵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的僵冷。
史铁生《命若琴弦》

51 苦难消灭自然也就无可忧悲,但苦难消灭一切也就都灭。

52 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绝对,
于是互相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这才是爱情吧。
史铁生《灵魂的事》

53 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到自己的身影。
史铁生《我与地坛》

54 微笑着,去唱生活的歌谣。不要抱怨生活给予了太多的磨难,
不必抱怨生命中有太多的曲折。大海如果失去了巨浪的翻滚,
就会失去雄浑,沙漠如果失去了飞沙的狂舞,就会失去壮观,
人生如果仅去求得两点一线的一帆风顺,生命也就失去了存在的魅力。

赏析:微笑着弹奏从容的弦乐,去面对挫折,去接受幸福,
去品味孤独,去战胜忧伤。

55 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扶轮问路》

56 爱情,并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诞生,
是言语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

57 尴尬是一种可贵的能力。
因为,反躬自问是一切爱愿和思想的初萌。
要是你忽然发现你处在了尴尬的地位,这不值得惊慌,也最好不要逃避,
莫如由着它日日夜夜惊扰你的良知,质问你的信仰,激活你的思想;
进退维谷之日正可能是别有洞天之时,这差不多能算规律。
《病隙碎笔》

58 科学的要求是真实,信仰的要求是真诚。
科学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对的是神。
科学把人当做肉身来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灵魂来追寻它的意义。
科学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无限的存在面前虚怀若谷。
科学看见人的强大,指点江山,自视为世界的主宰,
信仰则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
史铁生《病隙碎笔》

59 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
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

60 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
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史铁生《消逝的钟声》

61 夜里有一肚子话要说/清晨却忘个干净/白昼疯狂扫荡/喷洒农药似得/喷洒光明。
《今夜我想坐到天明》

62 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
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
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
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史铁生《我与地坛》

63 人不是苟死苟活的物类,不是以过程的漫长为自豪,
而是以过程的精彩、尊贵和独具爱愿为骄傲的。
史铁生《病隙碎笔》

64 粗知哲学而离弃的那个上帝,与精通哲学而皈依的那个上帝,
不是同一个上帝。

65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
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
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掉神奇。
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
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史铁生《灵魂的事》

66 我什么也没忘,只是有些事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史铁生

67 其实人间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删减但不容删减的。

68 所谓仰望,即是天堂。史铁生

69 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
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
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70 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
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史铁生《我与地坛》

71 见你就像见到家乡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史铁生《希米希米》

72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
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山歌给你听。
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
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一个不精彩的过程

73 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
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
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74 人若无梦,夜的眼睛就要瞎了。史铁生

75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到死去,去看生。
史铁生《我与地坛》

76 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
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
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
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战栗,仍有未熄的对沟通的渴盼。
你还是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
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
史铁生《病隙碎笔》

77 死不足惜,关键是活着。一个正常人的死,
并不比一个残疾人挣扎着活下去更难思议。
不幸的人挣扎地活着是生与死的较量证明着生。
生命之美不在于一副完好的身躯。
也不在乎生与死。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是难的。
史铁生《史铁生文集》

78 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即原罪与拯救。

79 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
其他的鸟撞在网上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
他说,他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了,
他说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
史铁生《我与地坛》

80 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等待,闭上眼睛,祈祷。
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日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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